林嘉彥摸出房卡扔給興沖沖奔過來的這一位，語氣盡可能冷淡。

“1609，睡去吧，我去師兄那屋說點事兒。”

錢贏明顯是楞了一下，但是隨即就掩飾住了自己的神色。林嘉彥也在瞬間明白過來，臉上表情一僵，立即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。

他的腳步相當快，幾乎是落荒而逃。錢贏手裏捏著那張房卡，嘴角弧度大得簡直要笑出了聲。

不過他到底還是沒得意忘形，而是老老實實去了1609，開門上床，非常陶醉地用力抱了一下那個柔軟高彈的枕頭。

錢贏想入非非地在床上滾了一圈兒，閉上眼睛思考了一百零八個不可描述的念頭。還沒想出個究竟來，床頭電話響了，林嘉彥平平板板的聲音在那端說：“去吃飯吧，你想吃什麽，師兄請，我定地方。”

錢贏琢磨了一下，說要去吃點京味特色，不要宮廷菜和官府菜，就是平民小吃。林嘉彥掐了掐腦門兒，帶他們去了北新橋。

瑪莎拉蒂從東直門內大街慢速轉進了東四北大街，一整條簋街在飯點這時段飄浮著快活的熱鬧，人間煙火驅散了冬日的寒，穿著貂皮的長腿妹子踩著十厘米高跟快步從車後經過，小情侶們在熱熱鬧鬧自拍。季昀望著車外嘆了一句：“中國人的夜生活，真是美好。”

錢贏嗤笑了一聲，漫不經心撥轉方向盤，接他的話：“要不我不樂意待在外頭呢，什麽都好，就是隔了一層。”

季昀挑了下眉梢沒說話，林嘉彥板著臉，一路上一言未發，這時冷冷地來了句：“靠右停，到了。”

錢贏說想吃平民小吃的時候，就沒指望會是多好的館子，但是當林嘉彥帶他們進了這逼仄的小店時，他還是有點驚訝了。

至於季昀，更是生平第一次踏進這種人邊坐著人、腳邊挨著腳的街頭小店。

林嘉彥扯出個寒意森森的笑：“兩位，坐啊。”

往哪兒坐啊，壓根沒有一張完整空桌。季昀難得手足無措，站那兒不知如何是好。倒是錢贏四下裏望了望，找了個空著兩個位置的桌子，跟正甩開腮幫子大吃的倆爺們打了個招呼：“哥們，拼個座兒。”對方沒理他，頭也不擡，錢贏直接就扯開了椅子，沖季昀一招手示意過來。

林嘉彥就是沖著不讓這倆痛快來的，他算是看出來了，這兩個，一個抱了看戲的念頭滿肚子壞水，另一個更是死皮賴臉怎麽打擊都不後退。既然如此還客氣什麽呀，要裝好人請客吃飯是吧，來吧，歐洲人最恐懼的內臟——還是豬內臟。以及這潑辣濃烈的粗糙滋味，他相信這一大碗鹵煮火燒能教會這兩個怎麽做人。

他要了大腸小腸肺各種齊全的三大份，然後送到了那一桌上去，又抽了個凳子過來往夾縫裏一塞，看著錢贏老老實實窩下高大身材，這邊兒笑瞇瞇兩雙筷子啪的一按：“趁熱吃，滋味最好！”

季昀以視死如歸的表情下了第一筷子。

錢贏倒是面不改色，筷子尖撥了撥清亮湯汁裏的豐富內容物，然後對林嘉彥說：“你以前上學時常來吃嗎？”

林嘉彥沖他斜斜一瞥，非常有氣勢地嗯了一聲。

錢贏就笑了：“我就是想嘗試一下你曾經吃過的東西。不用多精細，但肯定是你愛的滋味。”

旁邊的季昀臉色一變，似乎很想吐出來，卻不知是因為吃不慣的內臟，還是這教人牙酸的對白。

林嘉彥臉色一冷，索性不理，低頭開吃。

季昀以最大程度的禮貌和接受力，吃了小半碗以後便不動筷子了。林嘉彥假惺惺地問，飽了嗎？季昀說，差不多了。林嘉彥又說，再來點喝的？季昀盯著他的眼睛，說，只要礦泉水。林嘉彥說哦。

一招手，叫服務員來了瓶農夫山泉，一邊遞過去，一邊假笑：“真遺憾你錯過了北京小吃裏的精華。”

季昀手一抖，連聲說不必了。

錢贏悶著頭吃，他其實算好養活，雖然自個兒長了個刁鉆的舌頭，但也算能屈能伸。尤其是此刻林嘉彥坐在他旁邊，擁擠的一張餐桌下他們挨得極其近，錢贏的大長腿在桌下幾乎無處安放，便不得不隱隱約約靠向了林嘉彥那一側。他似乎能感覺到隔著幾層布料的體溫和修長觸感。就著這番意淫，吃什麽都痛快得不得了。

於是就在林嘉彥的註視下，他把那一大碗吃了個底朝天，末了豪氣一抹嘴，說：“不錯！”

林嘉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，問他：“要喝東西嗎？”

然後給他來了份豆汁兒。

錢贏還是太年輕，他以為那灰綠色的液體是類似豆漿的東西，於是便毫無察覺地徑直倒進了喉嚨。舌尖味蕾才一接觸到這堪比生化武器的東西，他的腦子裏轟地一聲炸開了。

他是想吐出來的，但是第一時間震撼到忘記呼吸忘記一切，第二時間看到了林嘉彥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。

那一瞬間升起的念頭是：哪怕是連碗一起吃下去都沒問題。

只要你開心。

以這樣的絕頂乖順，錢贏終於博了林嘉彥一個笑臉，並且在隨後，得到了一個他原本意想不到的福利。

林嘉彥在傳媒大學的同學在國立博物院工作，正逢著每周二閉館日，說給他們個內部福利，有沒有興趣帶外國友人逛逛空寂無人的舊宮？林嘉彥按著手機回覆：當然。

放下手機就看到錢贏眼巴巴望著的眼神，心頭略略一軟，就問：“你也想去？”

答案必然是肯定的。

回了酒店之後，林嘉彥伸手往1609一指：“該幹嘛幹嘛去，明早等電話。”

錢贏心裏失望，面上一絲沒露。他乖得讓林嘉彥失去了基本防備和必要警惕，意識到這人的忽然接近時已經晚了。

錢贏探身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額頭。

溫暖的呼吸吹過林嘉彥額首微卷的一縷小毛兒，纏綿不去。蜻蜓點水的一秒鐘接觸，漣漪劃出去一大片。

錢贏已經退開了身去，笑意滿滿看著林嘉彥。

“晚安。”

林嘉彥嘴角抽了抽，轉身就走去了季昀那邊。

他知道錢贏在背後一直註視著自己。

於是不知不覺地揚起了嘴角。

他進了季昀那邊，後者對他的歸來只揚了下眉梢，然後半開玩笑道：“你是要監督我是否會點夜宵嗎？”

林嘉彥兇巴巴地沖他比了個中指，在季昀瞬間驚呆的表情裏忽然爆笑出聲。

清晨，日光浮在薄雲之巔，少有的通透天氣。瑪莎拉蒂緩緩停在了舊宮東門外的停車場，遠望巍峨宮墻聳立在湛藍天空之下，紅墻金瓦艷麗得不可逼視。

這一行人往工作人員通道走過去，越近越顯出這深宮禁地的森嚴氣度，錢贏嘖嘖了兩聲，感嘆道：“這墻真是高啊，想都不要想能爬過去。”

林嘉彥手裏歸攏著三個人的身份證件，待會要一起拿去登記和安檢，這會兒怪異地瞅他一眼：“想什麽呢？”

錢贏十分認真地表示：“在想，幸虧你不是住在這裏頭，否則真是天要亡我。”

林嘉彥瞪他，季昀在一邊倒是笑著插進來一句：“一直沒看出來，剛才瞅了眼才知道，原來錢老板比嘉彥還小兩歲。”

錢贏立馬警惕地盯著季昀，後者非常友好地笑笑：“年少有為，何懼區區一道城墻呢。”

錢贏琢磨了下這話裏似乎沒什麽惡意，於是便也大大方方吹捧回去：“哪裏哪裏，不及季師兄多矣。”

林嘉彥完全不想搭理這兩個。

* * *

林嘉彥的同學叫何建功，專業是動畫，以全國文化課專業課雙第一的身份考進的學校，少年時筆下濃墨重彩暗黑殺戮，一道炭筆線條能戳進人心的那種鋒芒畢露。但是他迷林嘉彥迷得不得了，說這張漂亮臉蛋是他的靈感繆斯。不熟的人背後說何建功大概就是想攀龍附鳳泡個仔，跟他們熟的人卻知道他們是在食堂結下的緣分，因為愛吃正宗螺螄粉的人不多，偏偏林嘉彥這麽個標致美人沖著二食堂的柳州大嬸還嚷了句：“多加酸筍！”

廣西仔遂將林嘉彥引為知己，並且熱情表示想給他畫個像。林嘉彥冷冷一瞥，說沒空。後來在學院畫展上看到了何建功的作品卻被一箭穿心，立馬折節而交。之後給何建功做了整整四年模特，從頭發絲到手指頭全部畫了無數遍。

但是老何外表放誕，實質上是個古典浪漫派，畢業以後跌破眾人眼鏡，剪了長發，洗了紋身，居然考進了國立博物院，幹起了修覆古畫的活計。林嘉彥曾經半開玩笑地問過他：不想著振興國產動畫啦？老何說：開枝散葉一步步往高處走有高處的快活，俯下身去一寸寸往深了紮根也有鉆研的樂趣。本質一樣，都是自我修行。

然後，這位深宮修行了幾年越發深沈神道的老同學，看見林嘉彥第一眼，就是沖上來用力擁抱了一把，然後非常親熱地拍他肩背，說：“哎喲你瘦了，腰裏都沒有上學時那麽肉感了！”

這一句話出口，錢贏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了眼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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